燕歸堂 飛羽回舊巷,雨後見明光。(1 / 2)

流浪虎鯨 江逐鶴 4356 字 1個月前

張鬆梅有兩個愛好,一是炮製藥物,二是侍弄花朵。熬過的藥渣埋進花土,花草結出的種籽投入藥缽,一輪圓滿,與世添益。

梅社的後院,幾乎處處都是她的藥圃。假山下是喜陰喜濕的白芨、黃精、入骨丹,池塘裡長著搖曳舒展的蓮荷、蘆根、水慈姑。天時已入五月,正是半夏生長的好時節,有幾株倒苗的,已經可以采收了。

若是它們的球莖還好好長在土裡的話。

徐珂用刀支著身體勉力站著,終於撲通一聲倒在地上;鄭天嬌半身砸在水裡,壓折一片亭亭碧荷。二人鬥至黃昏,直到筋疲力儘才罷手。徐珂幾次想叫停,都被鄭天嬌一拳打回戰場。

小院已是一片狼藉,情狀慘不忍睹:花草摧折,欄杆寸斷,池中錦鯉被掌風波及,落在房簷上艱難地喘氣;假山壘石被一刀劈斷,上半截直直栽進水塘,整叢藥草被壓在亂石下,從石縫中顫顫巍巍探出一條細枝。

“哇——”鄭天嬌調整了下姿勢,像是泡溫泉一樣靠在岸邊,長長出了一口氣,“給我打舒坦了,謝謝你啊珂子!”

徐珂支起上半身,靜靜坐在地上,讓沸騰的血液慢慢冷卻。方才的一招一式在她腦海中重現。鄭天嬌的招式剛猛有力,拳腳密不透風,如果試圖躲閃避讓,就會被她極強的攻勢帶著走,從而失去自己的節奏,最後陷入被動之中;如果選擇正麵迎擊,又會因為力量不足、衝勁不夠而被狠狠壓製,極易因失去鬥誌、心生畏懼而被她抓住破綻,一舉擊潰。

好在徐珂使的也是以劈砍挑刺為主的橫刀,以刀刃之鋒利破拳掌之沉厚,不至於被逼得太緊。徐珂久困家宅,在外隻參與過新秀打擂,她那神出鬼沒的老師也隻會一針見血地指出某招某式的破綻,或許心情好時會與她對上幾招,卻從來沒有與她真刀真槍地拚上一回。此番與強者、與前輩的比試確實讓徐珂受益良多。她不能讚同鄭天嬌的急躁與莽撞,卻並不討厭這樣酣暢淋漓的對決。

徐珂收刀入鞘,忍著身上的疼痛站起來,望著滿院狼藉,心中忽然生出幾分不安:打得如此激烈,定然也波及到鄰裡了。她憂心四望,卻發現後院的山牆在一片混亂中屹立不倒,毫發未損。

“這是明梁修的,厲害吧?”鄭天嬌注意到她的視線,得意道,“牆根底下壓著一整套防護陣法,罩著整座院子呐,裡邊打得多狠都不妨礙外邊,外邊砸下一座山頭來,都壓不壞咱家屋頂的一片瓦。”

“你也挺厲害的,”鄭天嬌草草用袖子抹了抹臉上的血痕,毫不吝嗇對新人的誇獎,“體格子不錯,這麼快就爬起來了?”她捋捋汗濕的頭發,忽然疑惑道:“哎,你上房去做什麼?”

“魚要死了。”徐珂指指簷上大張著嘴、仿佛在無聲尖叫的錦鯉。

“無妨,明梁還有一套陣,”鄭天嬌更加得意,“溯天鐘聽說過吧,就是我家——啊,咱家明梁造出來的,在晷盤上輕輕一撥,就跟時光倒流一樣,碎石頭給你揉回整的,破鏡子給你拚回圓的,雖然不能整出死而複生那一套,但修起東西來老方便了!你彆著急打掃了,我給你開開眼……哎?那個盤放在哪兒了……”

鄭天嬌往前走了兩步,正看見一塊裂成兩半的日晷。

“啊,哈哈,”她乾笑兩聲,“咱倆打得這麼猛嗎?”

而事實證明,人要是走背字,什麼天時地利人和都能反著來。屋漏不止偏逢連夜雨,還會遇到把房頂砸得更破的冰雹。

“嘩啦”一聲,聯通後院與前堂的移門被推開,來人腳步一滯,又緩緩地走下來。

張大夫的視線掃過恨不得縮回水裡的大塊頭,掃過僵在屋頂的少年,掃過已經開始嘩嘩流淚的錦鯉,掃過塌成廢墟的布景,落在已然“化作春泥更護花”的藥草上。

“天嬌回來了啊,”張鬆梅明明是笑著的,卻讓人忍不住一抖。“看樣子是已經跟小徐打過招呼了。”何止打過招呼,簡直是已經跟對方的師門傳承打了幾十遍招呼。

鄭天嬌支支吾吾:“啊,這個,是打過招呼了,哈哈,我倆一見如故,就,就那個啥,小小地切磋了一下,你彆怪她哦,都是我攛掇的,這老實孩子本來沒想動手的,張姐你也知道哈,我這人就管不住我這破手,你罰我就成!彆跟孩子置氣昂!”說到最後,鄭天嬌竟像是有了底氣,聲音也大起來。

張鬆梅長歎一口氣,也沒說什麼,隻叫了徐珂下來,捏著她的手腕診脈。“內息穩住了,你很不錯。”她用讚許的眼光看著徐珂,往她手中放了隻小玉瓶,“溫養內宮、補氣凝神的,早晚飯後各一顆,記得吃。”

“張姐——張姐!給我也看看唄,大老遠過去一趟,還跟那幫癟犢子著急上火好幾回,彆再給我氣壞嘍。”鄭天嬌臉上還掛著沒抹乾淨的血,嘿嘿笑著湊過來,被張鬆梅一手按在腦門上。“快三十的人了,手底下還是沒輕沒重的。”她掏出一包三七粉拍在這人手上,“不管你,自己塗。”

張大夫的兩個心腹大患,一個江晏,一個鄭天嬌,在最人嫌狗憎的十幾歲都是愛上房揭瓦的主,輕則打豬攆雞,重則挖坑點火。長大知道該收斂著點了,卻因為學了不少本事而更顯得“不鳴則已,一鳴驚人”。從前李明梁還在巽宗念書的時候,梅社出任務都是這倆人一起去,江晏出主意,鄭天嬌動手,一隻狼碰見一隻狽,差點將巴州城的天掀過來。

鄭天嬌拳腳功夫了得。跟徐珂的這場比試,看著是二人平分秋色,甚至是滿臉血的鄭天嬌更顯狼狽一些。可徐珂心如明鏡,自己全力劈出的能將假山一分為二的一刀,落在鄭天嬌身上也隻是一道血痕。而鄭天嬌一拳砸在刀身上,震得她右手在被張鬆梅把脈時仍在發顫。

“小徐跟我過來,我給你按按筋骨。你,去做飯,做完飯把院子收拾了。”張大夫下了命令。

鄭天嬌訕訕道,“幾個人一塊兒收拾,那多快啊!我去找燕子過來……哎?她人呢?”

燕子?晏?問的是江晏嗎?徐珂抿著嘴,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跟兩位前輩交代江晏姐姐被自己氣走的事情。

“飛紅也不在,許是她們結伴出去玩了。”張鬆梅道,“彆拖延,先去做飯。”

“我也沒——啊好好好,彆瞪我了姐,我去,我趕緊立刻馬上去!”

……

徐珂小時候沒什麼玩伴,她隻能自己找樂子。她爹的書房裡常有客人來訪,她喜歡觀察這些從外麵來的人。她們身上有自己獨特的氣息:有人是類蛇似蛙的冷腥氣,有人是煞氣盈身的血氣,有人是香花糜爛後的腐臭氣。

徐珂趴在張鬆梅書房的小榻上。屋裡沒有燃香,她身上是苦而回甘的藥氣。

“你有事想說?”張大夫在徐珂肩上倒了一捧藥油,抹開了輕輕揉按著。